当已老去

　　老家曾有一株仙人球，每年夏秋都会开出粉红的花朵。开花之前的几天，其花苞便似在慢慢地积蓄力量，暴涨得鼓鼓的。当清晨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这花便悄悄地盛开了，娇嫩欲滴的。实难想象这浑身是刺、周身硬邦邦的仙人球也能开出如此娇艳的花朵来，但这花朵的寿命非常短暂，仿佛你刚看到它悄然地盛开、怒放，它便迅速衰老起来，太阳未落，这花却早已凋败。

　　生命轮回所能经历的时间，是早已注定的，世间万千生命恐无一能跳出此自然规律。从生到死，似一段旅程，总有起点，有终点，也如一天，总有日出，也有日落。万物一生便在这一步步的丈量中走向结束，也在这朝晖夕阴日复一日中，度过生命所能承载的长度。
又要过年了，却已从儿时的期盼到如今人到中年的茫然，怕也终会到祖母所说的惧怕。每年冬季总有很多老人在气候的变化中去世，仿佛触手可及的春天温暖是能延续生命的希望，能吃上年三十的饺子，便是在心灵上的最大慰藉了。 

　　当生命已然苍老，当一段旅程已到终点，所有的一切感受是否便如那句经典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了。我不忍欣赏夕阳西下所带来的瞬间靓丽，因为我是那般惧怕苍老，甚至当我用坏某件物品时却还没舍得撕去其包装一样，我不忍看到一个物件儿在我眼前从光鲜亮丽变得破败不堪，所以我无法直视苍老，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但是：

　　苍老还是不期而至。

　　老家的坡头上有处院落，青砖碧瓦的那种。我能想象出在一片黄土墙的簇拥下它彼时的荣耀。那时，每年夏季都会有土房子经不住雨水的冲刷而倒下，而这时的青砖瓦房像是个坚固的堡垒巍然耸立。老辈人说这房子住过富甲一方的地主老财；做为“斗争前线”革过资本主义的尾巴；这房子当生产队的仓库时没有让生产队的粮食被连日的大雨浸泡；做过孩子们的学堂，让早先村里的几个大学生走出了村子混出了名堂。那青砖瓦房总能在政治的不断变迁中充当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像个经历丰富的大人物一样时刻勇立潮头，但究其功绩，可谓是毁誉参半。但当我有印象的时候，这青砖瓦房已然不复当年的光彩，几十年寒来暑往，它也陈旧变老了。之所以它还在此站立的原因，怕是因为它的院落实在是太小了，已无法满足现在盖房的需要了。它就这样空了起来，衰草密密麻麻地布满屋顶，成了雀儿的乐园。因为它在坡头，远远便能看到父母下地回来的路。小时候，我常常带着弟弟到这玩，至今在那宽大的青砖上，依稀还能看到我写下的歪歪扭扭的文字。抚摸这些青砖上的痕迹，仿佛它一点一点的便这样珍存下了我儿时的记忆。这老房子随时都要倒下了，我看到青砖垒砌的墙基泛起了碱花，接下来便是每块砖开始变脆一片片脱落。每逢下雨，我便想起这老房子在凄风苦雨中怎样顽强地挣扎着而不至于使自己倒下。雨水依旧会横扫到它的身上，会从其屋顶的缝隙中慢慢地向墙内灌入，不断地侵蚀其早已糟糠的躯壳。一个雨夜，这青砖瓦房终于倒了，倒得那般彻底，就那一夜便被夷为了平地。

　　苍老总会不期而至。

　　家里那只老猫丢了，母亲坚信是被撒网抓兔子的人给逮走的，着实伤心了很长时间。后来，有只白底黄花的小猫经常到老家的南屋顶上转悠，母亲更是坚信那小猫就是老猫的孩子，原因是这小猫崽子跟老猫当时来我家时是一模一样的。我还真的搞不清楚，做为老猫是否能给自己未尽过一天父亲义务的小猫崽子传递这种故园情节，使它的后代能来看望它，这或许本就是一个巧合而已，是在母亲最为难过时候的情感转移，一种心灵寄托罢了。若在猫界，那只老猫着实是只好猫，高大威猛，毛色油亮，四肢粗短强壮，且捕食猎物时迅猛灵透。我相信在猫的血液中遗留了很多其祖先的野性基因，你永远不能估测它们速度的迅疾程度。我亲眼见过老猫是如何抓住一只误入屋里的麻雀的，它弓下身子，眼睛锁定在慌不择路的麻雀上，就在麻雀撞向堂屋玻璃的瞬间，这猫猛然跃起，爪子像是在纱窗门上划了一下，就靠这一下的借力，这猫竟跃到了跟堂屋窗户亮子同等的高度并准确无误地抓下了麻雀。尚处壮年的老猫是这片土地上无畏的霸主，源自其祖先的领地观念在其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它会把进入其视线的公猫当做死敌，会一直把公猫赶出自己的领地。这猫跟我们生活了十几年，可谓为街坊四邻消除鼠害立下了汗马功劳，邻居们也都乐意送它些吃的东西。后来它老了，每天都懒得再去动弹，每次出来，都会看到它身上被其他猫抓伤的痕迹，再后来，疾病便不期而至，它的眼眶上、耳朵上、爪子上生出类似疳疮的东西。母亲每天都会找些棉油，用棉棒轻轻地给它擦拭，以期减轻老猫的痛苦。我没看到老猫的死亡，它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一直让别人存留着对其辉煌的记忆。邻居们会偶尔问起老猫的情况。母亲便会咒骂老猫几句：“狗忠猫奸，指定被富贵人家收养了，把这家人忘记了。”

　　苍老终会不期而至。

　　当细细翻阅记录公司史实的那本厚重的《古贝春酒业志》时，在溢满古贝春酒香的文字之间徜徉，在那些黑白甚至泛黄的照片中追思过往岁月。在醒目的年代一次次更迭推进中，从春秋时期到如今，从上世纪50年代到崭新的2014年，我一遍遍地计算着年数，细细斟酌每个物件儿，认真思考每个人在这《古贝春酒业志》中所存在的长度，无论是存在着的，还是已经消失的，无论是曾为古贝春发展做过贡献的逝者，还是现在为公司工作着的健在者，著书立传只为你们。无论是老厂那棵醉柳，还是刘金忠先生笔下的毛驴儿，无论是汉白玉的寿星雕塑还是舒同的那首《古贝春赞》，无论是如今的酒仙山还是诗酒大道，都在用自己由年轻到终老的轮回拓展着公司存在和发展的长度。我们终会老去，终会看到一道道皱纹爬上脸颊，看那根根白发侵满双鬓，终会从今天的健步如飞变得步履蹒跚，会从今天的耳聪目明变得老眼昏花。那时我们该去看下醉柳，登上酒仙山，读一下百诗苑的诗句，它们或许跟我们一起老了，山早已被厚厚的青苔所掩映，那醉柳在郁郁葱葱中早已变得斑驳陆离。当我们老了，我们能坦然于对公司的索取，能坦然于后辈古贝春人对自己的仰望吗？现在我们还未老去，但苍老终会不期而至，我们该正视苍老，更该珍惜还曾拥有的青春。当我们已经老去，该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豪情，该有醉里挑灯看剑的伟大意念。我们终会老去，相信我们的生命终会化做古贝春酒香的千丝万缕中一丝别样的芬芳。还记得那句经典的广告词吗：人生就如一段旅程，在乎的不是目的地，而是沿途的风景和欣赏风景时的心情。

　　家那株仙人球，每年夏秋都会开出粉红的花朵，但这花朵的寿命却极其的短暂，当我在叹息韶华易逝的时候，没过几天，我却惊喜地看到在这仙人球的根部竟长出一个鲜嫩嫩的小仙人球来。

　　又要过年了，流年似水中，苍老终会不期而至，我从惧怕苍老的心境中，更加懂得了珍惜生命现时的明艳，更懂得珍惜现有的幸福和快乐，现有的奋斗和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