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之上
新闻分类:墨香酒韵 来源:行管办 朱珏 发布日期:2025-09-07
暑期过半,高考生学校报名的事也有了结果,我随家人带着几分关切,敲开了故友家的门。
友是父母的友,故是故人的故,也是已故的故。
故友已故三年,并不是新丧,因此交谈间多讲来日,气氛和谐。我蹲在角落玩了半个小时的猫,出门才得空跟主人家打招呼。
回到家却突然记起那家老店——故友曾经营着一家肉食店,生意红火,远近闻名。小时候我的头顶刚刚到柜台那么高,看不到店里摆的熟食,只看得见一张笑脸从透明的柜台顶探出来,冲我笑笑,再热络地展开一段聊天;后来我长得够高了,却比小时候更内向,进了门只会打个招呼,被问要吃点什么的时候再摆摆手,坐在旁边的马扎上玩着手机等大人叫回家。
店里的托盘擦得发亮,玻璃上溅着油星,光线穿过透明门帘照进屋里总要打折扣,因此房间里经常亮着一盏灯,猪蹄和鸡爪的卤香压不住鸭掌的鲜辣,混合着门口烤鸭炉的焦香,勾着过路的食客进来解馋虫。
这样想着,就好像他依旧站在那个油光锃亮的柜台后面,笑吟吟地招呼着顾客,一抬头又为朋友的到来满怀惊喜……就好像只要我没有站在那家店已经关掉的门口,那家店就没有关掉似的。
关于死亡,人类总是有很多说法,似乎“永远失去”的痛苦实在难以消解,只能不断地寻找更“有意义”的解读。我试图从故纸堆里找到一些不那么让人伤心的表述聊以自慰,却在天幕上看到了更新的比喻。
去年冬至日,我趁着突然对星象产生的三分钟热度,练就了能迅速找到“冬季大三角”的“本领”,每每一抬头,最先定位的就是那颗据传随时有可能爆炸的红超巨星“参宿四”,也就是杜甫那句著名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里“参宿”的第四颗星。这颗肉眼可见明显橙红色的星星距离我们有550光年,意味着我们目前观测到的参宿四的光,是它在550年前发出的光,也就是说,如果它此时此刻发生了爆炸,550年后我们才看得到它爆炸的样子。届时,遥隔万里的参宿四的本体早已“尸骨无存”。
用星星比喻逝者已经是十分常见、并且有些孩子气的喻体了,但这个非常传统的喻体里似乎还有什么始终存在、却被忽略掉的东西。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从屈原《天问》的173个问题,到李白的“青天有月来几时”;从莎士比亚“To be or not to be”,到庄子“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古今中外,人类从来没有停止对宇宙和生命的发问,也没有停止过对自我和存在的质询,而在无数的答案和意象中,最特殊的就是星星。
佛教传说中,释迦牟尼在看到启明星从东方升起的一瞬间顿悟;圣经《马太福音》里,耶稣头顶的伯利恒之星指引了跟随者的来路;伊斯兰教的《古兰经》中,星星是为世人导航和指引的工具;道教更是将星宿化神,每一颗星星都有职位、责任甚至生平。即使脱离宗教叙事,在中外民间也都有“星星陨落代表贤人死亡”的象征。
为什么是星星?不只是因为它高、远、遥不可及,还因为星光具有延时性。当某颗星的微光落在你身上的时候,它的本体可能早已经不亮了;就像有些情况下当我们受到一个人的影响的时候,那个人或许已经不在了。同时,绝大多数发光的星星都是恒星,千万光年外,它们也负担着如同太阳一般的职能。于世界,这个喻体可以用给先进思想的创立者;于国家,这个喻体可以用给塑造民族魂的引路人;于企业,它可以用给危难时刻扶大厦、挽狂澜的领导者。对于同时代的人来说,他们曾经播撒着阳光般的温暖,给周围的“行星”送去源源不断的能量;而对我们这些“时空错位”的后来者来说,他们的思想、言行、事迹,他们印在纸上的生平,就像穿越千万光年而来的星光——那星光虽然微弱,但依旧传递着属于他们的能量。
事实上,人与人的相遇和星与星的相遇没有什么不同。与伯牙子期“声声所念,来人皆可得”相比,世间故事更多是“白头断琴恨无知己”的遗憾和“美人尚小,英雄年幼”的蹉跎。中华上下有五千年,我们总是在作为后来者,总是在嗟叹山水不相逢,又总是在错位的时间里接受着来自过去的光芒,在早已物是人非的时候,从字里行间读到前人的事迹和思想。
到这里,我又不可抑制地想到了厂里来客参观路线的“隐藏节点”——周晓峰纪念馆。场馆里摆放着很多前董事长的常用物品、笔记和收藏,以及关于周董生平的介绍。这个纪念馆是否被安排在参观之列,通常取决于来客的身份。有时候那些与周董并无私交的客人也会参观到这里,好奇地进来,再凝重地出去。工作以来,关于周董的故事、习惯、嬉笑怒骂,我都是在口耳相传中了解、从字里行间获知,那些展陈的照片和手稿,讲述的是一个企业家如何用一生的时间点亮一盏灯。他制定的战略、倡导的理念、塑造的企业精神,始终像恒星发出的光芒,照亮着企业的前行之路。
仰观宇宙之大,人类是朝菌蟪蛄一般朝生暮死的生物,但对于真正的朝生暮死来说,人类的一生又何其漫长。朝代更替、沧桑轮转,细看起来,每个人的一生都像是滚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没有“穿越逆境,终抵繁星”的逻辑,有的只是“循此苦旅,以达天际”的执着苦行。存在先于本质,荒诞才是世界的底色——我们并非怀揣某种天命而降生,恰恰相反,是我们的选择与行动,定义了我们是谁。人需要意义感来对抗这份荒诞,要自造意义来支撑行动。前人的“存在”已然逝去,但他们用生命选择的“行动”所凝成的“本质”,却如星光般持续抵达,映照后人。
正如罗曼罗兰所说:“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这或许正是“循此苦旅,以达天际”的核心表达,不是一味地执着苦行,而是:我选择在此刻前行,哪怕不知终点是否存在——这选择本身已是意义的星火。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人生难称意,岂得长为群。